储彪,男,现年59岁,安徽省阜阳市颍泉区人,任职于安徽省利辛县税务局。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清明》《安徽文学》等省级以上纯文学期刊发表《父母的名字》《剩饭》等小说和散文作品余万字,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期
绿意满城郭作品简介小说女主人公梅梅,在机构合并的微妙时期,意外成为党建股的股长,与免职股长艾若芃共事,在日常工作中,在扶贫攻坚里,出现了一系列的矛盾和冲突。
梅梅和艾若芃,两位原Α局B局的专职党委副书记,因为机构合并,成为党建股的股长副股长。也是因为职务上的变化,导致心理失衡,你有你的怀疑,他有他的猜忌,自然也是你有你的恨,他有他的魔了。哪怕是在走访问慰中,在确定扶贫联络组组长时,都在污告、搅局。最后,梅梅终于明白过来,假如彼此将猜忌丢掉,你心里养一盆绿,他心里也养一盆绿,别说魔了,巩怕连一根刺都不会有。
作品并未将扶贫攻坚作为主线来处理,而是从办公室的琐碎事务中,提炼出叙述的情调与精华,用纤毫毕现的细节描写,直抵坚实的故事内核,弹唱出新时代的情境气象、精神气韵和人物气质。作者拿绿萝做道具,作为人人心里养一丛绿意,作为贫困户提振精神,把脱贫致富后的日子经营得也像绿萝一样,成为嫩绿、肥厚、养眼的喻体,是小说释放的暖意,更是对冰融草长、虫动花放,对麦豆沉实、汤浓酒香的殷切期望。
01一
脑部大出血。
医生说,已经形成脑疝。然后握着桑局长的手说,我们会尽力的。
艾若芃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面色比病房里的顶灯,比四周的墙壁还要白。梅梅随局领导站在病床侧畔,面色凝重,像窗外压过来的乌云。自Α局B局合并以来,很久都没有如此安静过了。她与领导们一样,安静地站着,安静地眨着眼睛,安静地呼气吸气,安静地感受护士带起来的风。
医生说到“脑疝”两个字时,梅梅很是诧异,过去只听说过小肠疝气,也见过村子西头怀礼的爹,裆里整日像骑了只葫芦瓢。没想到,脑部也有疝。疝是个什么东西,梅梅并不了然。心想不管长在哪里,终归是个瓢,不好。看着病床上的艾若芃,想着昨日下乡扶贫前他还在“修正错误”,梅梅不由得暗自吁出一口气来。
当时梅梅整理好扶贫慰问困难户的有关资料,拿花洒正给绿萝喷水,艾若芃进门了。
梅梅想好了见面要喊一声艾哥的,无奈像旷课日久的顽皮孩子,学业生疏了,没喊出口,只让嘴角和眼角都带出了笑意。
他脸皮子铁着,瞭一眼绿萝,没理会梅梅的笑。走到办公桌前,一侧身,我送的吧?
梅梅抬起头,是的,我从柯俏丽那儿又夺回来了。
他哼一声,斜过去两步,伸手抓过花盆,横起来就走。闪下梅梅,像只拧掉头的呆鹅,愣怔在那儿。
苇采采进门就说,绿萝,他扔垃圾桶里了。
柳依依也到了,顶眼看到梅梅涨红了的脸。闪闪眼皮儿,低了头,还是走到办公桌前。想坐下的,腿却又没有弯到位,稍一顿,遂拿起抹布,去抹她滴了水的桌面。
艾若芃甩着两手水回的屋。
苇采采抖抖睫毛,装着没看见,去开电脑。
柳依依抽出抽纸,递过去。他接过来,先搌手心,再擦手背,最后是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撸,显得极有耐心。末了将抽纸攥在手心里,朝桌上又一拍,看向梅梅说,这盆绿萝,见证了我的错误。现在处理了,等于修正错误,你也不必再演戏。从今天起,咱,两清了。
梅梅转过身子,并未像往日拿眼瞪住他,而是微红了双腮说,艾哥,这么好的绿萝,处理了多可惜。
他把油汪汪的肉脸转过来,短眉拧成了屋脊,一字一顿强调,这不叫处理,叫修正错误。
梅梅悄悄喘了口气儿,又是一笑,好,修正错误。艾哥,我改口了,你是不是从今天起,也修正修正,叫我梅梅妹妹呀?
他没有抬头。好一会儿才慢慢扬起他的肉下巴,随着喉结的滚动,短脖子里爆出来一个长尾巴的字,嘁——!
艾哥,你知道此刻我是怎么想的吗?
他大脸又一扬,你想怎么想,你就怎么想,与我何干?
我扶贫回来就去买盆绿萝,送给你。
梅梅把资料朝包里一塞,扭身出了门,甬道里由近及远,传出一串韵味十足的橐橐声。
02二梅梅和艾若芃,一个在Α局,一个在B局,过去都是单位的专职党委副书记,关系尚可。有次在县扶贫局开会,艾若芃说,梅梅这个名字好啊,特别适合当哥的叫,梅梅,妹妹,叫起来亲,越叫越像一家人哪。他用挤眼和歪嘴,把这个“一家人哪”说得别有意味,引来大家热烈的笑。
梅梅在职场上也是百炼成钢,遇到这样的场合就会装傻,说好呀艾书记,以后我就管你叫艾哥了。语毕,自己反倒红了脸。因为艾爱同音,如此叫法,与史湘云的“爱哥哥”一样,很容易成为大家逗趣的对象。但话出口了,是收不回来的,索性一傻到底,艾哥就艾哥吧。
两家合并以后,临时党委取代了县局党组,他俩的党委副书记自然是做不成了,改任党建股的股长副股长。那么,谁为正呢?改革期间尤其要有看齐意识。党建这一块,省局市局都是Α局为正,B局为副,所以艾若芃任股长,梅梅任了副股长。
搬入Α局大楼那日,梅梅进门就说,艾哥,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同事了。
艾若芃起身回道,是同事了,梅股长。
一个起身,一句回话,即是迎接,又是应答,该有的都有了。但梅梅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从此艾哥不再,一律改称艾股长了。
十几个平米的办公室里,原本已有二人,又来了两个,连带着两张桌子,两组档案柜,满得连待客的椅子,以及盆架、衣架、垃圾桶、痰盂都撤去了,只留下拖把和灰斗塞在门后。省局市局,不停地来人测量面积,怕超标准。谁敢?再挤都无妨,超了就是大事件。
梅梅带过来的文学期刊,原本宝贝得不行,无奈,当废纸卖了。苇采采抢过来几本,想带回家。梅梅悄声告诉她,单位的东西,烂了可以,扔了可以,拿回家却违反规定,绝对的不可以。
几盆花实在没地方放,看看搬家公司的大姐跟男人们一样,撅起屁股搬上搬下,累得鬓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腮上,胸前的纽扣蹭开了,挤满肥嘟嘟的白肉自个儿都不知道。梅梅一咬牙,送给了她。
机关里待久了大家都明白,同在一间屋子里办公,仍然有尊卑主次之分,再挤,座次上都不会乱。嘴上谁也不说,眼睛里却都有一个定位仪,都能准确找到自己的位置。东墙靠里的办公桌,离门远,离后窗也远,属于上位,自然是艾若芃的。梅梅坐在艾若芃左首的西墙边,正面是明晃晃的门,背后是一面大窗,窗外的亮光打在电脑屏幕上,也是一片刺目的白。六月中旬的日头,是一年中光焰较炽的时节。每日上午下午,窗子将强光毒辣辣地打进来,光束洞穿后背,几乎将她灼成个灯笼人。
那日梅梅眼酸得不行,边揉眼边起身嗤啦一声,拉上了窗帘。电脑屏幕上的光霎时柔和了,但室内的光却暗下来,他们都感觉到了。
苇采采背门面窗而坐,肯定也是受够了强光的苦,心里该是巴不得天天拉上窗帘呢。
艾若芃和他对桌的柳依依,占居最佳位置,当然没有这样的烦恼,感觉自会不同,几乎同时都张开了眼睛,朝这边望过来。
从他们二人眼里,梅梅倒没有看出什么情绪,很平和,很中性,但她还是有些不自在,解释了一句,窗户太亮,电脑刺得眼疼。
艾若芃一笑,没事儿,就拉着吧。说完,目光从梅梅身上收回来,瞟一眼柳依依。
柳依依没反应,并不等于她接收不到艾若芃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她去茶柜倒开水,顺手点开了室内的灯。
啪,很轻。但再轻,梅梅也知道那是电灯开关的声音。
自此,每日上班,她再也没有拉上过窗帘。面对烫眼的电脑屏幕,她常常戴上墨镜用电脑。每次去卫生间,在镜子前洗手的时候,她都会像黛玉看到落花那样,怜惜起自己的鼻子来,边揉着鼻翼两侧的压痕边叹息,脑子里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李煜的浪淘沙,心里头百转千迴的,由不得总要吟哦一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03三梅梅的办公桌上没装电话。几次伸出手去,都抓空了。因为原来用的是内部号码,6字打头,从往下顺,譬如过去的分管副局长,号码就是,很好记。而今没了坐机,想用自家手机拨过去,却又记不起电话的全号了。当她再一次将手伸出去时,心里突然意识到了,手掌顺势落在桌面上,滑动几下,停下来,忍不住安排对面的苇采采,你联系一下吧,赶快把原来的电话给我挪过来。
嗯,梅股长,是这样的,不待苇采采开口,艾若芃即刻把话接了过去。在股长会议上早就定过了,为了节减费用,体现改革成果,一个办公室只能安装一部固定电话。
梅梅的手臂一软,从桌面跌落到大腿上,说噢,那就不装了。话说得也是风平浪静,像她拉窗帘时艾若芃望过来的眼神。但心底里,却又窝着一股气,一顶一顶地往上蹿。心想你们股长早就定过了,为什么不言一声?副股长不就多了一个“副”字,至于这样不当回事吗?
艾若芃却是个语感敏锐的人,似乎从她说话的尾音里,听到了汩突突的一股气。他侧过身来,脸上满是恳切的笑容,说要不这样,我叫柳依依联系一下,把电话挪你那儿?
梅梅涨红了脸,连连摇着手,不是,不是那意思。我只是不习惯,过几天也就好了。
次日上午,梅梅进门就发现,一盆绿萝,早早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头。巴掌大的白瓷花盆,捧起一蓬翠色的叶片,嫩绿,肥厚,煞是养眼。
苇采采说,艾股长特意送你的。
艾若芃说,上班途中碰到,就买下了。到办公室看来看去,觉得还是放你这儿,最能体现绿萝的价值。
梅梅嘴上说着谢谢,却在心里丈量着,这盆绿萝,恰好放在自己去抓电话,每次都抓空了的那个位置。真是巧啦。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艾若芃末尾那句话,还是如蜂刺,在她心里尖尖地蜇了一下。噢,“体现绿萝的价值”,是不是提醒我找准位置,做好绿叶,衬出他那朵鲜花啊?
不几日,开发区分局的柯俏丽来找她,强行把那盆绿萝给端走了。梅梅不让,但又拦不住那个霸道娘们儿。
艾若芃当时没说啥,过后反而劝她,没事没事,以后碰上了,再买。
不知道艾若芃过后有没有碰上,反正没有再买。
主事不主事可大为不同,梅梅过去忙得像只苍蝇,满屋子乱转,往往是电话一个接着一个的打。现在她只接电话,再也没有什么工作需要她主动去打电话了。接电话其实也不多,而且大都是艾若芃不在,她离得近,才客串一下接话员。
你好,请问找谁?
我是荀碧奎。
梅梅听是分管副局长,忙说荀局长,我是梅梅。
噢,梅股长,我找艾若芃。
梅梅说,艾股长啊,他不在。
干什么去了?
梅梅轻轻回道,不知道。
电话那端略一思忖,便说,你叫柳依依接电话。
要是柳依依在,梅梅的接话任务就算完成了。不然的话,还得接着说,她也不在。
对方又会紧跟一句,干什么去了?
梅梅的声音会更轻,这个,我也不知道。
丢开电话,她身上的骨架就散了,抖索着回到座位,连骨头带肉刚兜到椅子上,眼泪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党建股里,有股长还有副股长呢,不管怎么着,有些工作,你艾若芃总该言一声的吧?柳依依也是,艾若芃在,你可以无视我的存在。艾若芃不在,你出来进去的,也得讲讲呀。还有荀局长,都合为一家了,你还是老观念,股长不在你找柳依依,柳依依不在就放电话。我,党建股的副股长,怎么就不可以说说?
各支部的电话也是这个模式,找艾若芃,找柳依依,都不在,啪,就挂了。
所以到了后来,她连电话也懒得接了。
有天电话响了几次,荀局长突然来了,进门就指着东山墙,人呢?
梅梅站起来,笑着说,不知道。
荀局长没吭声,转到艾若芃桌前翻翻看看,又转到柳依依桌前翻翻看看,然后食指和中指并起来,敲敲桌面上的文件说,你看,扶贫攻坚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决胜阶段,党和政府,尤其是困难群众对我们扶贫工作的要求愈来愈高,梅股长,你说是吧?
梅梅挪出来,连连点头,是是。
荀局长转过来,目光聚焦在她脸上,所以我说嘛,你也得尽快进入角色,不能总是不知道。
梅梅想说,我现在什么事都沾不上边,已经被股长挂到墙上,晾在了衣架上,不是不知道,还能是什么?梅梅还想说,连你都拿我当个空气,一个边缘化的人,还怎么“进入角色”啊?当然,她抿紧了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看她涨红了脸,荀局长摆摆手,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只想给你提个醒,不论股长还是副股长,干的都是革命工作,都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砥砺前行。像今天,办公室里就你一个人,我连打几次电话,你都不接,这样多误事。
梅梅一肚子委屈,嘴角动动,话没说出来,眼里的泪花亮闪闪的倒晃了出来。
荀局长无奈,扯下抽纸递过去,好了好了,我也是关心你嘛。
04四自从那次说过“一家人哪”之后,再见到梅梅,艾若芃的称谓就变了,都是“梅梅妹妹”连着叫,在他嘴里,这两个词的词性好像发生了变化,成为并列词组,成为他的固定语式。
有次在市扶贫局参加培训,回程时艾若芃临时起意,悄悄拉她出来,撇开众人跑去看四女孤堆。一片平展展的芍药地里,耸起四丘高大的封土堆,蔓草丛生,林木蓊郁。艾若芃跑到堆顶,招手要她上去。她心里想着埋在地下的汉代女人,不忍心往上爬,怕自己一脚一脚踩上去,是对逝者的大不敬。艾若芃又跑下来,在她旁边嘎嘎笑了两声,说四个女人分开埋就不好玩了。看着梅梅疑惑的眼神,他说梅梅妹妹,这四个女人如果集中埋在一个大孤堆里,可就给后人留下故事喽。
尽管他的“喽”字拖音很长,梅梅仍是不解,问他合葬怎么就有故事了呢?
他先是眯起眼睛,故作高深,然后又是嘎嘎笑了两声,单手朝她肩上一搭,说你想想,这四个女人是什么关系,谁是她们的男人,谁又在她们死后将墓地封得如此之高?因何同时死去却又葬于一穴?是病亡,自杀,还是仇杀情杀?
梅梅被那只肥厚的掌心烫得心跳脸热,尤其他说到“仇杀情杀”四个字时,不仅加快了语速,省略了逗号,短粗的指头还顺着她的颈窝下滑着按按,几乎触到了敏感部位。梅梅肩头一抖,返身就走。
对这趟出行,她甚为后悔,觉得一时疏忽,差点失了尺度。遂在心里定下了调子,那就是,以后的交往要做到,敬而,远之。
本以为他们成为同事后,艾若芃会喜上眉梢,会喜笑盈腮,但是不然。他非但没有喜形于色,而且连同事之间正常的交流都鲜有。他整日嗵嗵嗵的,满嘴里都是烦死了。
艾若芃是个圆身子,落脚沉,走路的动静也大,粗短的双臂伸直了哗哗摆动,小急步子从早到晚都是嗵嗵嗵进来,嗵嗵嗵出去,边走边逢人就说,烦死了,烦死了。同事们早就习惯了他的语言风格,多是一笑而过。
梅梅似被打入冷宫的妃子,眼睁睁看着艾若芃的世界乱花迷眼,而自己要么看书,要么剪指甲、修眉毛,要么铺开一张报纸,研究新闻标题,看看新闻中哪些是单式标题,哪些是复式标题,有几个用了引题、边题和尾题,然后再比较主题的叙事是不是实而不虚,引题的说理是不是虚而不实。
工作没人跟她说,有事也不跟她讲,连县局办公室里的萧牧阳,星期一例行送达的“本周扶贫工作重点”,也是直接找艾若芃。艾若芃若不在,就摆放到他桌面的正中。梅梅就端端地坐于近前,他睬都不睬,一直腰就走了。萧牧阳可是B局的人哪。那时候去党委办公室,眼里可是只有梅梅一个人的。说话眼角挤着笑,鼓凸凸的喉结带着滑音,在长脖子里颤动。那么高的个子,送文件时跟小日本递降书似的,几乎把自己撅成个直角尺。
忙也好,闲也罢,梅梅虽说心里不是太舒服,毕竟还可以接受。但他们上班时的气氛却是梅梅不曾料到,也是她极难适应的。别的办公室吧,两家人员拢于一处,多是有说有笑,至少给人的感觉是自然的,正常的。不像党建这边,门外百花烂漫,室内却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坐在办公室里,艾若芃喜欢曲膝顶在桌沿上,亮起鼻孔,一门心思抠鼻子。稍留心一下不难发现,我们身边的男男女女,都会有些小私癖。这跟成长环境有关,跟家庭教养有关,本也无可厚非。但让梅梅不敢睁眼的是,他会将小私癖做成大动作,做得肆无忌惮,做到旁若无人的神仙境界。他抠一下,将食指举到眼前,看看,弹出去。抠一下,又将食指拉开,看看,膏鞋上。再旋起手指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舒缓有序地推进,捻搓,抠得梅梅直起鸡皮疙瘩。但大多时候他都不消停,不是伏在笔记本上写写记记,就是翻文件、看资料,沙沙沙,哗哗哗,动静很大。但一个粗脖子大脸的男人,说话的声音却偏偏像是病蛛吐残丝,又细又弱。
他从显示器一侧歪着头跟柳依依说,扶贫成果展板的内容,我觉得应该更新了。
柳依依是从来不朝梅梅这边看的,四目赶巧了相遇,也是满眼的空空荡荡。但跟艾若芃,眼睛亮亮的,声音也是亮亮的。她说,好的。
艾若芃有时候不仅声音低,而且还有些遮遮掩掩,你,去看看,可弄好吗?
艾若芃模糊着说,柳依依也就模糊着答,只用鼻子回他,嗯嗯。
这样说话,梅梅极不舒服。苇采采也是。她们两个初来者,低了头,敛着气,一呼一吸,仿佛得了重感冒,鼻塞得厉害。她曾有怨艾,觉得人类进化还是不够完美,为了不妨碍别人的吴哝软语,若是只吸不呼该有多好。她也不止一次想过,过去他们讲话肯定不是这样的,两个人,桌对桌,放开了说,敞亮了笑,再自然不过了。譬如梅梅妹妹的叫,譬如嘎嘎的笑,嗓门子得有洗脚盆大。而今梅梅和苇采采朝这里一坐,像家里来了生人,有些该直着讲的话,就得弯着说,绕着说,甚至是含在口腔里,掖到舌头底下吞吞吐吐说。梅梅一想到这儿就生闷气,办公室毕竟不是谁的私密空间,她也不想搅扰谁的平静生活,你艾若芃这样说话,真是莫名其妙,真是岂有此理!
头一天这样,第二天这样,几乎每个工作日都是这样说话,梅梅的头就有些大啦。
这日艾若芃嗵嗵嗵进门,双臂伸直了划动到柳依依桌前,却又压了声的说话,那嗓门子揑的,比针鼻子也大不了多少。他说,那个,还有上次的那个,都抓紧弄弄吧。
柳依依仿佛饿了三天,从牙缝里拖出来俩字,好的。
梅梅很想屁股一用力,弄出吱嘎一声刺耳的噪音,将椅子杠向身后,甩步就朝外走。但她忍了,踮起脚尖子,像只邻家小猫躲了出去。各股室的门基本上都开着,大家或在忙碌,或在交谈,她一个人在甬道上站站,走走,又长吁出一口气,终归有些不自在,索性转进了卫生间。
没留意苇采采什么时候出来的,竟然也在。
苇采采面朝窗外,听到声响,回身看是梅梅,张嘴就说,憋死了。
梅梅也是憋,嘴上虽没接腔,却在心里学着柯俏丽,狠狠暴了个粗口,日他个亲爹的。
当然也有例外。
有天新任局长桑念梓突然造访,都站到梅梅桌边了,她
才发现。看着慌忙起身的她,桑局长说,搬过来快一个月了,你还适应吗?
我们这里气氛好,节奏快。适应,她一定适应。艾若芃不知什么时候贴过来的,此刻偎在桑局长侧后的位置上,不待她开口,大圆头已经钻进来,紧忙着接上了话。
桑局长侧过脸去,抻他一眼。艾若芃非常熟悉这个眼神,立即合上了两片大肉嘴。
梅梅双手交错了搭于腹前,这才浅笑着答道,还行吧。
梅梅的回答色彩不甚鲜明,说罢就后悔了。正担心着呢,见桑局长点点头,说了一句,嗯。她赶紧将功补过,努出一个甜美的笑来。
桑局长说,你为改革做出了牺牲,多年的专职党委副书记,反而转任副股,委屈你了。所以再忙,我也要来看看你。
谢谢。桑局长话说得真诚,梅梅很感动,两个谢字说罢,眼圈就湿了。
梅梅眼里的变化桑局长显然注意到了,又一次点点头,没跟她再说什么,而是转向了艾若芃,口气上像指示,又像语重心长的交待。他说,凡事要多交流,多沟通,一定要多多听取梅梅的意见。
艾若芃弯腰,点头,肉脸上的油脂因为兴奋和激动,愈发的油光闪亮,连说好好好,一定一定。
桑局长主动伸出手,与梅梅轻轻一握,就走了。
梅梅没想到,男人的手还有这么软的,像正午的雪糕,握在手里有一种化了的感觉。再看看办公室里,上上下下都是风中桃花,笑得蜜蜂飞舞、彩蝶翩然。这气氛变得,她更是没有想到。
05五事隔多年之后,梅梅仍能想起那个场景。那日艾若芃接了一个电话,嗵嗵嗵出去,却不是嗵嗵嗵回来的。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大筋,两条死蛇样的胳膊,松耷耷垂着,短腿一软一软的步态,令同事们无不瞪大了眼睛。从此,在整个办公大楼里,他嗵嗵嗵的脚步声成为绝响。
后来在宣布处理决定时梅梅才知道,他在对党忠诚上出了问题,多年前私建的三层小楼,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个人报告事项上隐匿不报。
艾若芃的股长自然给免了,梅梅扶正上位。宣读完一免一任两个文件,会议也就结束了。那天的局领导们从主席台上专门走下来,表情凝重地握住艾若芃的手,抖抖,又抖抖,很不舍的样子。而后又去握住梅梅的手,事前商量好了似的,脸上挂了笑,手上加了力,也都多握了一秒、两秒。桑局长临走的时候,还回过头来看她一眼。梅梅发现,桑局长的目光比他的掌心还要柔软,像白绒绒的云朵,一连数日都浮在碧空,而且还让她做了个飞翔的梦。
桑局长宣读文件的声音极为动听,浑厚中掺着沙哑,是那种标准的男中音。而且句子与句子之间有停顿,每一个停顿里像是树叶筛下的光,都很明亮。声线也迷人,共鸣音衬着领导人特有的语气,迷得梅梅心尖乱颤,说不出来的感觉。很多年以后,已经成为他妻子的梅梅,仍然神往这种语气。可惜他那时已从领导岗位上退下,变得家长里短起来,反而丢失了语气里最动人的华彩。
会议室也令她倍感亲切。机关工作人员除了自己的办公室,最熟悉的莫过于会议室了。还真是,哪样事情,离得开会议呢?上头的精神,工作上的事情,职工的切身利益等等,无不是在会议室里研究、决策、部署和宣读的。所以这儿是庄严的,同时又是世俗的,犹如西方的圣母像,面色神圣,却又裸着丰满的乳房,邻家大嫂般的可亲可近。
那日回到办公室梅梅就发现,会前的空茶杯里已经续好了水。她端起来,只一眼,就知道茶叶换了,杯子也擦洗一新。不用想,也知道是苇采采。过去在B局,每天的茶水都是她及时续上,残茶也是她倒,杯子也是她刷,这像工作一样,已经成为她的必修课。合并才一个多月,记不清是从哪日起,她的功课就荒废了。荒废就荒废吧,这孩子其实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梅梅理解,也没放心里去。哪知道一个会议,她的功课又拾了起来。
梅梅原想讲两句话,安慰安慰艾若芃,但看他端坐在桌前,脸僵得像块青砖,就不好冒然开口了。再看看对面,柳依依埋首桌面,用眼在读字,用心在读文,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苇采采也在读,她读的是《安徽文学》。杂志举在脸面前,像一张大幕,将脖子以上全隔到了里面。梅梅放茶杯的时候,无意间一歪头,却发现幕布歪斜出一道边隙,露出她的嘴角,露出嘴角上荡开了的笑纹。
刚搬来那日下午,梅梅收拾好东西,方觉出嘴里的干渴,对椅子上一靠,就看向了苇采采。恰巧艾若芃的杯子此时也空了,他说柳依依,倒杯水。茶水柜离苇采采最近,她跳起来就去端热水壶,柳依依却挡住了,说我来我来。苇采采咧嘴笑笑,松开手,很是无奈地回到坐位上。这一幕梅梅看得很真切,心里由不得一痛,是为苇采采,知道她想借此与艾若芃拉近距离,当然也知道现阶段,她可能连倒茶的机会都轮不上。
真是世事难料哪,遽然之间,艾若芃栽了,沦为与她一样的普通办事员。毕竟还是年轻,心里的喜脸上藏不住,就用杂志遮挡,也还是捂不严的。
梅梅心里突然有了想法,走到茶水柜,端起热水壶,直接去给艾若芃倒水。
艾若芃一把捂住茶杯,仰起脸说,梅股长,屈尊纡贵,不合适吧?
梅梅说,你是老领导,又是老哥,怎么不合适了?
这时,苇采采从她肋下伸过手来,说,我来吧。
梅梅并没有让给苇采采。一扫眼,发现柳依依就站在苇采采身后,嘴抿得很紧,眼巴巴地看向这里。
梅梅立即绽出笑脸,说,不就倒杯水嘛,谁倒不一样?然后下巴一扬,都回去,我先给艾股长倒,再给你们倒。你们也一样,以后每次倒水时,别忘了艾股长,别忘了我,吭。
这一“吭”,艾若芃把捂在杯口上的手松开了。苇采采笑着退回坐位。柳依依站在原地,想了想,认认真真答道,好的。
06六次日上午,嘀铃铃电话响了几声,她看艾若芃犯愣,才突然意识到,以后自己得主动去接,不能再当甩手掌柜了。
是荀局长打来的,要求梅梅下午到他办公室里,谈谈对党建股工作的想法。
放下电话,梅梅起身关上门,又给艾若芃的茶杯续了些热水,坐下来,摊开笔记本说,党建股成立这一个多月,都是艾股长你们在忙,我呢,不积极,不主动,没能进入工作状态。刚才荀局长来电话,要求我去汇报工作思路。所以我想听听,当前的重点工作有哪些,今后的常态化工作如何抓,你们都有些什么思路,什么建议。
话说出去了,室内却没有回应,除了风。
身后的窗子半开着,微风吹进来,梅梅能感觉出自己的发丝在颤动。
气氛上有点闷。梅梅把身子轻轻放到椅背上,双臂交叉于胸部以下,发觉抱得过紧,遂又放下来,努力让自己脸上带着笑。
艾若芃没事人一样将身子躺在椅背上,一仰一仰的,很有节奏地开始晃动,不张嘴,也不睁眼,只有椅子吱吱地响。
柳依依的细脖子支在桌子前,小脸被电脑挡个精光。显示器仿佛成了吸脸器,把她的眉眼口鼻都吸住了,给人一种难以自拔的感觉。
苇采采端起玻璃杯,杯口轻轻触到下嘴唇上,却没有喝,而是觑一眼晃着的艾若芃和凝固的柳依依,又快速闪一眼微笑着的梅梅,不得不亮起精神,打破了沉默。她说今后的工作吧我还没想,当前工作呢倒想了,主要是,抓紧整合我们两家原有的扶贫资源,尽快成立新的扶贫工作机构,让扶贫工作在我们局机构改革的同时,正常转起来。
梅梅微微点着头,将双臂再次朝胸前一抱,抱出了丰满,也抱出了自信。心想,毕竟是B局原班人马,关键时刻既能登台,又能撑台。遂又稍稍侧过脸去,说,苇采采谈得很好,柳依依,你呢?
躲是躲不过去的。她磨蹭着拔出脸,迷瞪着两只小眼,仿佛脸出来了,魂还被显示器牢牢吸着。
梅梅又重复一遍,苇采采谈过了,你呢?
她答,嗯嗯。而后似乎觉得语意不明,便又补上去两个字,是的。
梅梅脸上没变化,语气上却变了,柳依依,你把话说清楚。
艾若芃的身子突然停住,仰躺的椅背也同时竖直,梅股长,这话再清楚不过啦,“嗯嗯”是跟苇采采的想法一样,“是的”也是跟苇采采的想法一样,还要人家怎么“清楚”?
梅梅一怔,没想到他会公开跳出来戗自己。心里有气,脸上还得捂着,嘴角抿了抿,勉强抿出一丝笑来,我主要是想听听,她自己有什么想法。
艾若芃的身子再次躺到椅背上,她有何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股长得有想法。办事员办事员,我们办事员只负责办事。他把“办事员”和“办事”咬得很紧,当然是以此来传导他的情绪。
梅梅笑道,你当股长时就要求大家,每项工作都要谈思路,提建议,党建工作一盘棋嘛。
艾若芃无语,鼻子里却哼了一声,虽然不高,梅梅还是听见了。
听见了也得装着没听见。她将目光转向两个年轻人,苇采采柳依依,你俩对照原来Α局B局扶贫工作文件,结合各自做法,拟出一个新的扶贫工作方案,近两天给我。
苇采采抬脸看过来,说,嗯。
好的。柳依依的小脸虽然仍贴在显示器上,但这次把话却说清楚了。
07七柳依依毕竟年轻,过去把梅梅当成了空气,从来不曾正眼看过她。现在可好,梅梅当股长了,她一时之间,难免有些慌乱。梅梅过后想想,也觉得那天对她语气上有点冷,语调上有点硬,总想找个机会暖暖她。有天办公室里就她们二人,梅梅趁机拧过身子说,柳依依,我腰酸得不行,你来给我捶捶吧。
她一扭一扭过来,啪,小巴掌一扬拍一下。一扬,又拍一下。
梅梅看她那个病西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好好,不捶了。
她要走,被梅梅伸手拉住了,从单肩包里拿出一管唇膏,放到她手心里说,犒劳你的。
她眼睛一亮,樱桃红,给我的?
梅梅说嗯,喜欢吗?
她想想,喜欢。都回到座位上了,又说一句,谢谢。
梅梅注意到,柳依依眼睛虽然不大,但是笑起来底眼泡肉肉的,像两只卧蚕,还真是好看。这时,艾若芃走进门,双腮鼓胀,两眉挂霜,把文件朝她桌上一掼,你什么意思?
梅梅的笑纹还在绽放,被他如此一问,全都死在了脸上。她拿起文件看看,噢,扶贫工作联络组组长,没什么意思呀。
艾若芃的脖子青筋暴胀,一根根拼命挣扎,像憋急了的蚯蚓,几乎都要破土而出了。他指着文件,你说,什么叫没什么意思?
梅梅单手搭在桌沿上,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艾若芃,有话坐下来,咱慢慢说。
他撤回去两步,一屁股蹾到椅子上,大圆脸像只充爆了气的气球,处于一触即炸的临界点上。他说扶贫工作联络组组长原则上由股级干部担任,方案上这样写着,又叫我当。我现在什么身份,配吗?你玩的哪一出,成心看我笑话,还是耍我猴啊?
梅梅说,你可能也听说了,本来这个位子该当我的。听说你是去年全县扶贫工作先进个人,还代表市里到外县介绍过扶贫工作先进经验,我就向桑局长推荐了你。其他意思倒没有,只是觉得你工作经验丰富,最适合。
艾若芃一摆手,别,别别,我一个小办事员,扛不住这块大红砖。
梅梅委屈得不行,原本是想到自己曾经的冷清,怕他刚刚由股长降下来,断崖似的落差,心理太过失衡,才找机会多给他安排些工作。哪料到,热心换来冷脸,他的反应会如此极端。
梅梅一口一口吞咽着唾沫,微微仰起下巴,努力不让满眶的泪水溢出来。但是不行,泪水汹涌着决堤而出,顺流而下,终归还是变成了两挂雨瀑。这一幕,让刚回来的苇采采一愣,随即掏出纸巾,快步送过来。柳依依起身挪出一个小步,看看艾若芃,看看梅梅,想想,又是几个小步子,轻轻合上了办公室的门。
偏就有好事的人,贴墙脚溜过来。听听屋里没动静,就不耐烦了,嘭一下挤开了门。门开着却又不进来,在门框两侧你搭着我,我顶着你,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瞟瞟泪眼巴嚓的梅梅,瞄瞄河豚一般气咻咻的艾若芃,巴不得再看一出“男兵女将”的游戏。
毕竟是同事,不能做吃瓜群众,就有看客身子一抽,闪进了屋。有人开了头,大家谁也不甘落后,就都不声不响漫进来,梅梅这边一坨,艾若芃那边一坨,再自然不过的,围成原Α局B局的两个阵营。进屋后吧嗒吧嗒眨着眼睛,又都不言语,把空气壅塞得愈发凝滞。梅梅感觉到了,心里头和脸面上都不自在,忍住泪,免强在嘴角扯出一丝笑,说没事了。谢谢。请回吧。
艾若芃可能也是,肉鼓鼓的手掌一挥,走走,都走吧。
人群刚散,分管领导荀局长就来了。他咔咔跨进屋,双目一扫,谁都看,又谁都没有看,然后车转身子,手一背,像竖起一个大大的叹号,咔咔就跨出了门。从进来到出去,他没讲一句话。但梅梅清楚,他很不高兴,脚后跟跺着地,每一声,都跺出一个愤怒的汉字。想想也是,两家刚合为一家,稳定当然是第一位的,谁也不希望自己分管的股室出事儿。艾若芃当股长风平浪静,梅梅才上位几天便风雨如晦,这怎么行?
下班途中,梅梅忍不住,就跟柯俏丽说了。俏丽在手机里吼她,哭哭哭,就会哭!听着,我教你,哪天开大会,你弄杯浓茶,哗一下泼他脸上。
她说那怎么行,茶水会烫坏人的。
俏丽气得咬牙,你是猪呀?谁教你用开茶了,温水,拿温水泼。
她说,泼过了怎么收场啊?
俏丽在手机那端突然嗤嗤笑起来,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当众泼一脸茶叶水,是他怎么收场的事儿,不是你。
她说,组织上调查起来怎么办?
俏丽大嘴一张吼过来,哭,哭啊!谁问,你都是光张嘴,不睁眼,捏起嗓门子哽哽地哭。
梅梅与俏丽虽是闺蜜,但行事风格却是两类人。许多事儿,梅梅都说给她,然后就听她吼,听她像个歹人,出阴招,出损招,出狠招。听着听着,仿佛自己也做了一回歹人,心里就好受了。
回到家里,又跟闺女说。初中二年级的闺女是另一番做派,随手剥一枚巧克力,强行塞进她嘴里,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给自己剥一枚,咔嚓咬一口,小脸仰起来,一副的痞相,说男人哪男人,女人啊女人。喜皮笑脸的表情,阴阳怪气的腔调,当妈的真是服了,一顿饭做好端上桌了,也没解出她列的“方程式”。
晚上躺到床上,看朴南田老酒灌得不多,又充满爱意地摸了摸她的大腿,就想倒倒苦水。刚讲了几句,哪料到朴南田就恼了。这次没有抡起巴掌打脸,而是突然欠起身子,伸出大拇指,用勾起来的食指在她腮上,狠着劲地一夹,再一拧一拽,疼得她火烧油烫了一般。她蜷在床上,大气都不敢出,泪水湿了一脸。朴南田仍不放过,像往常一样,由武戏换作文戏,开始了泼口大骂。足足有半个钟头,骂累了,翻身把她拥进怀里,才齁齁大睡。本来她是躬起身的,免强将自己团进一个港湾。但朴南田一把扳过来,港湾便轰然坍塌,化作一堆土沙,一滩烂泥。他的手,睡着了都不闲着,熟门熟路地抓着他想抓的东西。梅梅被他箍住,闭了眼,听他的心跳撞针一样,噗噗锥在自己的后背上,瞒脑子都是柯俏丽的吼叫,你一天不睡八个男人,都对不起朴南田!梅梅不想睡八个男人,也不想叫八个男人睡。她喉头紧紧的,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挣脱魔掌,重新给自己赢得一个女人的自由身。
次日早上,闺女见她戴个大口罩做饭,就从身后抱住她,俯下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身子,嫩脸磨蹭着她的短发,低语了一句,忍忍吧,他年本宫有了男神,令他天天收拾你的“渣男”。
08八梅梅长得很美,笑起来双目弯弯的,像夜空里的月牙儿,明亮生动,有着天然的感染力。小时候村里放露天电影《追捕》,她都看不懂,也不会唱里头的“啦呀啦”,便落了个“真优美”的外号。到了中学阶段,因为一部电影,她自然又成了“九儿”。
朴南田醉酒以后,时不时地会拿手指头戳向她,斜肩掉胯地说,就是那场,电影。
张艺谋的《红高粮》。
或者说是,巩俐的《红高粮》。
这是一部改写梅梅命运的电影,时至今日,依然清晰如初。那日,她和几位同学手心里攥着票,提前来到县城电影院的广场上。不一会儿,她便成了中心。围着她的,自然都是些嘎着嗓子说话的男孩。有的亮出钱,老远就哗哗的晃过来,说嘿,有票吧?我买我买。有的手里举着票,大拇指扣得紧紧的,问她,票,买吗?有的一副老实人的嘴脸,塌蒙着眼皮说,小妹妹,我这儿多一张,送你啦。有的早就过了开场时间,支棱起耳朵捕捉电影里的动静,却又斜眼睃着她这边,双脚倒来倒去,还在磨蹭。有的一场电影没放完,头一伸一伸的拱出来几趟,气得看门人大骂娘的个脚。也有热情的,竖支冰棒,擎瓶汽水,连说吃吧喝吧,客气啥?有脸皮厚的,拍着胯骨轴子说,交个朋友,哥们儿请客。有的干脆就不要脸了,荡起瘪皮寡肉的小肚子,邪性地盯着她说,九儿啊,我余占鳌迷上你了,咋弄?
朴南田肯定也在其中。
也就是那一年,朴南田跨下一骑奶白色的摩托,咆哮着径直冲到教室门前,嘎吱一声刺耳的急刹,将一纸情书拍到她的课本上,然后长发一撩,甩给她一个斜肩掉胯的背影,嘟一声长啸,又走了。
事隔多年以后,梅梅仍能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她走在回家的乡间小路上,看一眼越来越近的村口,从褂兜里掏出朴南田的第十九封情书,三下两下撕碎了,手一扬,抛在风中。突然一道蓝光闪过,嘎吱一声横住,挡在她面前。朴南田胯下一骑瓦蓝色摩托,光头,墨镜,杏黄色的衣裤,还有一张委培合同。
次日天刚亮,院外吱一声有小车停下,随之是一阵转入家门的脚步声。大队书记说,这是派出所的桂所长。桂所长说,这是咱们花溪县公安局的桢局长。桢局长说,这个这个,嗯。那个那个,啊。这女人,腔调不高,比姓桂的所长还有威势。她每句话都重要,每个重要处都顿一顿,桂所长不用抬脸,都会在恰当的节点哈起腰说,是是。大队书记很快便找到了感觉,也会一叠声地抢着说,对对对,太对了。最后呜一声,车走了。门帘一挑,露出娘和爹的脸。娘眼里红红的,窝着泪,真应了小学课本里的一句话,“激动得热泪盈眶”。爹坐床沿上抽旱烟,眼里的光,比白捡了别家的一滩牛粪都亮,还难得地跷起二郎腿。
事后梅梅常想,也是,家里来了几辈子都不曾来过的局长,见了几辈子也不曾见过的这糕点那饮料,爹娘不那样就不是她的爹和娘啦。洞房花烛之夜,朴南田吭哧吭哧忙活,梅梅却像根木头,脑子里依然回旋着娘当时喜滋滋的话,委培合同,那可是B局委托中专学校培养你的合同,毕业就拿工资。人家桢局长还拍胸脯,要把你娶进公安局的小红楼。八辈子的福哪,梅。爹磕着烟袋锅子说,哼,我要叫大队干部,隔几庹远就跑过来给老子点烟。
09九刚到办公室,桑念梓局长就把梅梅叫过去,说扶贫工作不仅要快马加鞭,而且要抓铁有痕,落地生根。你呢,抓紧把各分局的扶贫联络组长确定下来吧。
局长室里阳光充足,绿植茂盛,案头上堆满了文件和待批件,桌后一面墙上,是一橱橱的精装书籍,既显出权力的威势,又不失文化人的书卷气。
桑局长简单几句话就把工作安排完了,然后端起茶杯,抿一口,放下来,两手慢慢捂住,在掌心里轻轻揉搓。
梅梅退休之后,仍能回想起他的这个动作,包括他说的话,他的语气词,以及搓杯子的动作。
当时她上身略微前倾,膝上的笔记本也不合上,仍然保持恭听与记录的姿态。
桑局长停止搓动,问道,还有事吗?
梅梅清楚,在各分局,扶贫联络组长虽然算不上领导职务,却位置重要,最容易出彩,想干的人自然较多。于是便说,我想听听,你对组长人选的安排意见。
桑局长先是哑然一笑,然后指指她的笔记本,摇摇手,待她合上了,才说,分局长由Α局人员担任的,组长就定给B局,反之定给Α局。具体到人,当然是分局长推荐,报我审定。
梅梅颔首。
桑局长又说,我审定之前,先不要说出去,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梅梅起身,微笑着回了句,嗯嗯。
语毕她就后悔了。想到自己那日对柳依依回答的不满,其实就缘于这两个嗯嗯。
桑局长很有意思,每次梅梅来,他歪在椅子上虽不曾起身,但临走的时候却都要客气一下,要么端直身子,要么摆摆手,要么眯眯地笑着,目送她出门。那目光抚在后背上,像婴儿的小手,肉肉的,总给她一种别样的感觉。
出了门,梅梅又拐进分管副局长荀碧奎那里。
她说荀局长,桑局长刚才把我叫去,要求抓紧确定各分局的扶贫联络组长呢。
荀局长沉吟一下,说,桑局长这人,就没跟我讲。然后摇摇头,他有他的想法,不讲就不讲吧。你听他的,我不叫你夹在中间作难。
谢谢。现在言不由衷的官场语言很多,但此刻这两个字,却是梅梅最真实的表达。
10十梅梅靠在椅子上,正想着确定扶贫联络组长的事情要不要跟艾若芃通气呢,办公室的萧牧阳来了。他脸上笑成了蛛丝网,在门口又是勾手,又是哈腰,示意她出去说话。梅梅觉得但凡是公事,就该在办公室说,不必神神叨叨,像是揣着核心机密。于是就说,没事儿,进来说吧。
萧牧阳扭动几下,还是走进屋,来到梅梅桌前,想压低声音,又怕她听不清,便哈下身子,歪起下巴说道,原来B局还库存一些电脑,安排给你们一台。说到此,他又停住,眼梢子朝艾若芃那边一歪,吭吭哧哧补上去一句,嗯,不叫说出去。
梅梅嘴角抿出一丝冷笑,心想电脑摆在那儿,不说就能瞒住啦?于是她起身走向对面,抓起电话就打信息中心,樊楚棽,来给我们装一下电脑。
放下电话,梅梅跟艾若芃商量,这一台就给苇采采吧?
他眼皮抬都不抬,随你。
苇采采听到了,溜一眼柳依依桌上的两个显示器,埋首收拾起桌面,长长的睫毛遮不住眼里的亮点。
萧牧阳走不多时,樊楚棽就来了。
梅梅指指苇采采说,她已有内网,这个,就装外网吧,
便于她往扶贫局报材料。
樊楚棽刚弯下的腰又直起来说,她装外网,就得把原来的两个停掉一个。
梅梅一愣,为什么?
他说局里有规定,一个股室最多只能装两个外网。
梅梅明白了。很显然,她们搬来之前,两个外网即已被艾柳二人装走了。
在B局时,装个隔离卡,就可以在同一台电脑上进行内网外网的相互转换,很方便。可是这边不行,隔离卡禁用,一台电脑要么是内网,要么是外网,绝无转换的可能。刚搬来那天,苇采采先装的。轮到梅梅时,她跟过来,小脸愁巴巴的,像个蔫了的苦瓜,两眼忽闪忽闪地盯着看。装好后,梅梅点开电脑,发觉桌面上少了隔离卡的标识,即刻叫住正待出门的樊楚棽,说还有隔离卡没装呢。
苇采采急忙接上,我的也没装。
樊楚棽站在门口,回首看向梅梅,我们这里严禁使用隔离卡。说罢,就走了。
当时梅梅也没多想,觉得不装就不装吧,反正大家都不装,寰球同此凉热,心里也没有特别的感受。
想到此,便朝樊楚棽点了下头,说先放那儿吧,回头再讲。
樊楚棽起身要走,艾若芃一摆手却止住了,别,别走,把我的外网撤掉。
知道真相,并不等要改变现状。其时,梅梅心思已定,这台电脑不装了。一者,先前装好的外网不能动,动谁的都不合适;二呢,苇采采已有一台内网,再装一个内网纯属多余。只不过怕引起误会,不好明言,所以才说出回头再讲的话。真是怕鬼偏就有鬼,他还是多心了。
梅梅急忙摆出笑脸说,撤什么呀,就你用。
艾若芃可不领这个情,拧起大脸看向梅梅,真我用?
梅梅点头,当然你用。
艾若芃声音陡然一高,当然我用,为什么还叫樊楚棽来?
樊楚棽见势头不对,不想夹在中间,抽身就走了。
梅梅说,外网的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我叫樊楚棽来,并没有其他意思。
艾若芃哼啍几声冷笑,谁知道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谁知道你有其他意思,还是没其他意思?
梅梅的眼圈就湿了。她颤颤地说,艾若芃,艾书记,你我也不是认识三年两载了,咱别在这些事情上拧了,行吧?
艾若芃拿粗短的食指,嘭嘭捣向自己的胸口,我现在草民一个,有资格跟谁拧?
苇采采说,对不起,电脑我不要了。
柳依依拎起茶壶,先给梅梅倒上,低语了一句,梅股长。又转向艾若芃,看看杯子满着,就端起来,朝他近前挪一下,再次低语了一句,别说了。
11十一梅梅思虑再三,还是敲响了荀局长的门。
我不是说了嘛,桑局长不叫讲,就不要跟我讲,怎么还来汇报啊。荀局长拿起红蓝铅笔,敲敲梅梅呈给他的扶贫联络组长人选名单,嘴上批评着,眼睛里却是满满的正能量。梅梅临出门时,还单手撑住桌面,伸长胳膊,握了握她的手。
内心里,梅梅是不喜欢握手礼的。觉得男人的手,有的有烟味,有的有汗味,有的握过之后,有一种甩不掉的臭豆腐味。为此,俏丽曾经吼过她,不喜欢握手礼,你想要拥抱礼,贴面礼,想要那个操蛋的亲嘴礼啊?梅梅翻过去一眼,算是否定了自己的邪门闺蜜。但是没有办法,男人中的佼佼者似乎都好这一口,动不动就会伸出他的大手。
荀局长的手虽然没有那些怪味道,握起来却又比较的木,不是没有肉感,不是涩,也不是雄性勃发的紧和胀,反正被他握着,感觉浑身上下都是木。当然,梅梅的表情并不木,都走出门了,脸上还挂着笑。
像这种垂直单位,县局的一把手均来自市局,三五年一轮换。而副职们却是本土官员,只要不退休,就枝干挺拔,威武在这座大庙里。梅梅再清楚不过的是,一把手的话得听,但也万万不可死心眼。凡事皆有分寸。不然的话,“土地神”发起威来,轻者令人头晕,重者去人魂魄,这股长,还怎么做?
回到党建股,梅梅支走苇采采和柳依依,门一关,将扶贫联络组长人选名单,放到艾若芃的桌面上。梅梅想以此为契机,改善一下关系,力图将二人的拧巴,处理得顺溜一些。
艾若芃仰在椅背上,并不理会。
梅梅说,这个事儿,是桑局长亲自安排的,要求我任何人也别说。给你一份,算是让你心里有个数吧。
他头一歪,单肩扛住大饼子脸,咕哝出一句,我不想知道。
梅梅暗想了一下柯俏丽的做派,努力做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眉眼,说,艾哥,你当股长都能自己掏钱,专为妹妹买盆绿萝。我当股长了,就不该有事给你透个底呀?
这话艾若芃爱听,低头捋平那张Α4打印纸,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此一时,彼一时也。
梅梅心里一动,趁机说道,艾哥,我前些时是有些失落,没有主动当好你的绿叶。是妹妹错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一愣神,眼里满是疑惑,看了过来。
梅梅回到座位,把椅子拉出来,面朝他坐下,探过去身子说,咱俩过去处得不错,调到一块儿了,不论当不当股长,都没有权力和利益之争,当然也就谈不上矛盾和意见。艾哥,你说咱们怎么就戗起来了呢?
艾若芃一抬脸,梅梅,你戗,我可没戗。
梅梅笑了,好好艾哥,我戗,我戗,妹妹这就给你赔礼。说着,真就站起来,给他鞠了个躬。
他长长叹了口气儿,唉。
梅梅想想,又起身给他倒了杯水。放下水杯却没回到座位上,弯了腰跟他说,你那个处理,赶在目前的骨节眼上,是有点重。但是我想,凭你的能力和为人,以后领导会妥善安排的。
他还是叹气,栽倒了,谁还能爬起来?
你。梅梅想都没想,艾哥,你能。
自此,二人之间的明火果然熄了。梅梅脸上免不了的一片艳阳,但俏丽不是食指在她脸上一通乱点,就是大眼珠子砸到她小巧玲珑的鼻尖子上,说,女人美点倒不怕,怕的是长个美人坯子脸,却是个猪头猪脑子。
12十二这日上午十来点钟,一推门进来个男人,身后跟着的两个,也是男人。三人都瘦小,身高,体重,似乎都不够当兵的标准。但脸上的霜却重,像从深秋的黎明中走来。
显然不是纳税人。
纳税人来办事儿,没有不带着笑的。这几个不仅不笑,而且眼睛后面还藏着眼睛,里里外外都像入冬的寒风,小刀子一样,扎人的心。
为首的一定眼,径直走到梅梅桌前,你是梅梅?
梅梅起身答道,是,我是梅梅。
他证件一亮,跟我们去一趟县监委,有些事情要找你核实一下。
梅梅心里一慌,冷汗直往外冒。她说,在这儿问不行吗?
那人目光直直的,射在她脸上,说,不行!语毕后撤一步,给她留出空间。
梅梅没动步,而是拿起了手机。
后面的男人动作倒快,伸手从她耳际摘掉手机。
梅梅有些急,我得跟领导讲一声呀。
为首的那人,双眉锁住她涨红的脸,我们已经说过。
原来是扶贫期间,收受村民财物的问题。梅梅说,有,我收了,两次。
淝河镇后路村是局里的帮扶村。今年春季,全县冠状病毒疫情确诊病例、疑似病例和收治病人全部为零以后,梅梅想着抗疫不能影响扶贫,就带上同事们,专程去了趟后路,先看望贫困村民,后与村干部座谈,全面了解近阶段扶贫工作情况。
正要上车返程,突然闯来一妇女,穿件烂网似的圆领衫,喊一嗓子,快快,要杀人了!然后晃起满网眼的肥肉,胯骨一闪就没了影。
到那儿一看,地上躺个女人,头发乱成了鸡窝,紫唇,白眼,被卡着脖子,处于濒死状态。村干部突然起脚,将卡脖子男人踹趴在地。梅梅急忙蹲下去,起那女人。苇采采和柳依依,一个掐指尖,一个揉人中。艾若芃拎来半桶洗菜水,兜头一浇,女人脖子一挺,胸腔里咕噜一声,醒了。
女人睁开眼,看到梅梅,一愣,嘴唇颤颤的问,梅,你是梅梅、吗?
梅梅也一愣,你是?
女人张张嘴,喘口气儿,我是茆,蔓菁。
颧骨凸显的灰色调女人,梅梅很难与肉乎乎的茆蔓菁联系起来。近三十年了,生活把红润的蔓菁榨干,拍成黑白色调的照片,给她留下一帧灰扑扑的灾民形象。
临走时,梅梅把包里的大钱小钱,悉数抓出来,塞给了卡脖子男人。他宽额大脸,身上的肉硬得像石板,感觉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柔软的地方。梅梅回来以后,多少天都在心里叹息,摊上这号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得沦为灾民。
蔓菁扶着墙,手背上布满褶皱,拎半篮子鸡蛋,从里屋拉着腿移了出来。
梅梅说我当时心里一热,就收下了。
前不久去村里慰问,梅梅借空又去了蔓菁家,把自己的六百块钱装在信封里,怕她不好意思要,说是单位的慰问金,连同几件九成新的上衣,一并给了她。收钱的时候,她咬着下唇,低了头直捻褂襟子,让梅梅找见了中学生茆蔓菁的影子。换上梅梅送的粉红色上衣,她脸上的表情才算正常。
临走,她急急地去喊她男人,让他把一袋子西瓜扛梅梅车上。
西瓜拉回来,匀给艾若芃一多半。梅梅说,这是她第二次收礼。
没想到,这事儿被人告到了监委,说她第一次下乡就收受一筐鸡蛋,据此将茆蔓菁作为贫困户进行走访;说她扶贫慰问搞特殊,茆蔓菁给她送一袋西瓜,慰问金当即由二百增加到六百。
县监委未作处理。为首的那人口头批评她,不应把同学间的往来,与公务活动搅到一起,要引以为戒。
荀局长眼圈都气黑了,瓜田李下,瓜田李下!你不要觉得委屈,几个教师没事了对钱喝酒,不是照样被通报了吗?
桑局长摇着头,我真担心,一旦通报了你,全系统效能奖降一档,每人都得损失几千元。梅梅哪,得有多少盆脏水泼到你身上。说这个话时,他的目光似海绵,蓄满了痛惜的水。梅梅站在他桌边,被他眼里的水汪住,都挪不动了。真是太有诱惑力了,像哺乳期女人的目光,满是湿漉漉的母性的慈爱。这种目光父亲没有,朴南田更没有,梅梅最亲最近的男人,都没有。她心里涌动着潮水,耳际是俏丽的吼声,你一天不睡八个男人,都对不起朴南田!好一会儿,才不得不转过身子,心里想着如果背后有一声轻咳,就做一只飞蛾,不管不顾地再扑回去。
事后俏丽分析,艾若芃,不是这厮,还能有谁?去,找他。你要不去,就不是个娘们儿!
那日下班的时候,梅梅就截住了艾若芃。她食指抖抖地指过去,嘴唇也抖,牙齿也抖,声音更是抖得说不清一个完整的句子,艾……艾……艾……
艾若芃单脚支地,身子斜在电瓶车上,爱什么爱,有话直说。
住了脚的同事们都笑了。
梅梅说,你为什么污告我?
艾若芃单手一伸,证据,证据呢?
梅梅恨得牙根直锉,不是你,还有谁?
没有证据,小心我告你诽谤。
语毕,吱一声走了。
后来同事们也走了,留下梅梅一个人垮在车棚那儿后悔。俏丽交待好的,自己就是没有按要求去做。多简单啊,端一杯茶水,兜脸甩过去,扭头就走,一个字都不说。
叫姓艾的想去。
叫同事们想去。
叫Α局B局的男男女女猜吧,想吧。
13十三隔日中午,梅梅踩着下班的钟点就走。上午九点一刻就接到电话,朴南田说,中午得弄几杯。他哪天午饭不喝呢?高兴了,会有电话,不高兴了,也有电话,反正梅梅都得多做两个菜。
一跨上电动车,梅梅就风头一样冲进菜市场,冲进初中部,接上闺女,耳边带着风声和呼哨,再冲进家门,冲进厨房,冲进一个女人的领地。
闺女仍陶醉在那一陈风里,人都到卧室了,声音却满世界乱撞,真~爽~哪!而后人又到了洗手间,声音倒是不撞了,却像一只风筝,五彩斑斓着飘在云端,人生如风,复夫何求,复夫何求哇!
梅梅无暇理会闺女的复夫何求,拧开自来水,哗哗的水声,剎时注满了厨房的空间。
梅梅将饭菜刚端上餐桌,朴南田驾着祥云,神仙一样也回到了家。
闺女吃得极少,小半碗米饭,偶尔搛一点清炒的芹菜。想到孩子正是长身子的年龄,梅梅瞅准了那盘青椒炒鸡蛋,便搛起一大块,放进她碗里。
梅梅的筷子刚空下,闺女就搛起来,飞快地丢回盘子,并警告她,妈,下不为例,我可不想成为胖妞。
朴南田端起酒盅,吱一声将酒吸进嘴里,含住,微微仰起脸来,再咽下。酒水像学生的涂改液,一入肚,便给他涂出满脸的彩霞,瞳孔里不仅有陶醉的神情,还飘出五十三度的醇香。
看来,他今天属于“高兴”。梅梅身子一轻,忘了伴君如伴虎的古训,端起碗就想给自己盛米饭。赶巧,手机却响了。觑一眼朴南田突然僵住的喉结,心里免不了一紧,咚咚乱跳起来。本来,家里是不能接手机的,朴南田烦,他讨厌满脑子工作的女人,回到家里还在叨叨。但是不行,梅梅一看来电显示,不得不把头藏到餐桌底下,低语了一声,桑局长。
电话那端也是僵,只一句,下午上班,直接来我办公室,就挂了。
这个电话,她本来是想躲出去接的。可是在朴南田面前,她像钟馗脚下的小鬼,从来都是不敢乱动的。所以,只一个电话就虚汗满脸。这样子,很令朴南田不屑,锁起眉头,遂将盅子啪一声墩到饭桌上。
闺女急忙捞起那块鸡蛋,爸,尝尝妈炒的鸡蛋哈。
下午,到了办公室,放下单肩包,正要去见桑局长,一个鸡腿鹅脖子的瘦长男人,挺起窄条条的肚子堵住了她。
你姓梅?
梅梅说,是,我姓梅。你有事吗?
那人支起比常人几乎长了一半的脖子,学着她的语调,你有事吗?然后一摆肩,细溜溜的腰肢捋直了说,你把“吗”字去掉,我,有事!
梅梅心里扑通一声,想起桑局长的电话,已经猜出了十分。心里头急着脱身,表面上又得做出不紧不慢的样子,拉出椅子,抽出纸杯,泡上热水,这才招呼他,你先坐,我马上就回来。
那人抖起空荡荡的裤腿,感觉裤子里没有腿,就装了两根瘦竹竿。他腰肢一浪,又一挺,我在Α局就是扶贫组长,你才当几天的股长,就把我拿,拿掉?
你是哪个分局的?
开发区,荆、衡、杞。
梅梅拢拢短发,说老荆,事情是这样的,新机构合并以后,为了适应扶贫工作新要求,需要重新任命各分局扶贫联络组组长。候选人都是各分局推荐的,我们党建股汇总上报,经县局临时党委研究同意,报县扶贫局备案后,再下文任命。现在我们正在汇总上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荆衡杞尖叫一声,少给我玩阴的!
知道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梅梅反而不急了,双臂一抱看向他。
荆衡杞耸耸胯说,我,两年的组长。你才当几天的股长,就敢把我拿掉。你不怕我来,来闹?
梅梅说,有事说事,不能闹。
他的瘪蒜屁股朝下一沉,我要是闹,闹了呢?
梅梅看他一眼,一个电话打给柯俏丽,你们分局有个叫荆衡杞的,在这儿闹事,限你十分钟内把人领走。
荆衡杞一甩干细瘦长的脖子,柯俏丽,听说是你死党。凭啥当,当组长?
又一拳闷在桌子上,那娘们腚大心黑,典型的黑社,会。
梅梅说,还有五分钟。
荆衡杞拿手点点梅梅,你们狼,狼……
梅梅接道,狈。
荆衡杞鼓足一口气,你们狼狈为奸。
梅梅抬腕看看表,还有三分钟。
荆衡杞一拍胸脯,我大小是个男人,长短是根火棍,还怕姓柯的,长、长毛鸡?
荆大猪蹄子,我要不劈脸?你,我就不敢日你亲爹!柯俏丽人没到,大嗓门子裹起一阵黑沙,从楼梯口就辟里啪啦打过来。
荆衡杞腰一塌,屁股晃得像只骚情的花母狗,边朝门外钻边说,没事俏丽,我走了。
梅梅抱起双臂,嘴角牵出一丝冷笑,心说,难怪分局长坚持要把俏丽推上去,这叫负负得正。
见了桑局长,梅梅这才发现,他目光里所有毛茸茸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变成野枣棵子,乱扎扎的,坚硬,锋利。被他的目光一扫,梅梅额头和后背上即刻就湿了,一层的虚汗。过去总觉得桑局长说话的声调温暖,明亮,如初夏的河水。今天却不同,显出了他的另一面。
对不起。梅梅没敢坐,就那么站着,低低的吐出三个字。
桑局长动都没动,像是不认识,上上下下打量她。
不用抬头,梅梅也知道桑局长唇线抿得紧,目光带着寒意切下来。她眼里窝着水,半晌,又嗫嚅出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桑局长总算开口了,非常吝啬的,只吐出三个字。
我想改善工作环境。她闷下头,涨红了脸如实交待。
目的达到了吗?桑局长祭出一把飞刀。
梅梅真是想不明白,桑局长一甩袖,自己怎么就断筋折骨了呢?面对飞刀,自己撑与不撑,都如空中的气球,无非是飞得高些或低些,结局都一样,都得吱一声泄了气,落下一块皮子坠了地。
忠诚没做到,梅梅想,老实不能做不到。于是她不再撑,摇摇头说,可能,更糟了。
噢?
桑局长很想听她展开了讲讲是怎么糟的,可是梅梅的气已经泄过,喉头被一块皮子完全哽住。哪里仅仅是词穷,满腔都是末路的悲凉和无助的悲伤。她张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傻傻地看着桑局长,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一句话没说,眼里却漫上来一波又一波的泪水,白哗哗的,无声地跌落。桑局长一怔,那些刺扎扎的目光顷刻间倒下,又重新化作柔软的苲草。他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半举着,迟迟疑疑递出去。梅梅劈手夺过来,像泼妇一样,粗暴,任性。过后自己都不敢相信,对父亲,对朴南田,对任何男人,她从来不曾这样过。也许是,早就没有男人使用手帕了,也许是那只手帕太过绵软,热热的,还带着这个男人的体温,反正梅梅忽然就粗暴了,劈手夺过来,任性地攥在手心里,任脸上的泪,如号啕大雨滔滔而下。桑局长似乎不经意间扫了一眼防盗门,见仍然关着,便进前一步,迅即捧住她的脸。掌心虽然拱着,动作虽然也轻,也绵,但还是捧得她虚脱脱的,整个人朝下滑着,面耷耷地滑进,或者更准确地说,黏进他怀里。多年之后,梅梅都忘不了那一刻,要不是有人敲门,要不是她的手机恰巧也响了,她可以确定无疑,桑局长就那样紧紧抱着自己,会一直都不松开。
14十四柯俏丽大嘴叉子一咧,又是艾若芃,去,毁了他。
梅梅点着头,心说,嗯,毁了他。可是尚未行动,嘴唇,牙齿就抖了起来。气得自己揉太阳穴,捶腿,都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俏丽见不得她那个怂样,吼一句擂一下桌子,嚷一嗓子又擂一下桌子,最后腾一下弹起身子,大手一劈,见血封喉,一刀毙命,狭路相逢勇者胜,灭了他。
梅梅团在椅子里,早就虚成了丝瓜瓤子,前心后背都是汗,虚脱得说不清一个完整的句子,怎么封……毙……灭呀?
俏丽气得大胸乱蹦,像两匹左冲右突的野马。茶水泼,总行吧!话音未落,大屁股一撅,跨步而去。
动嘴讲不出完整的句子,动手就冒虚汗,显然都不是自己的长项。权衡再三,梅梅觉得还是一杯茶水最好,犹如程咬金的板斧,李元霸的铜锤,用起来得心应手,最有杀伤力。
这一次决定了,不在办公室里泼他,不在甬道上,不在车棚外,梅梅咬定了做一回货真价实的歹人,就在会议室里,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拿一杯沤了多日的浓茶水,炮弹一样,稳、准、狠,炸他个满脸开花。
这杯水她藏在桌肚里,已经养了多日。而且按照俏丽的旨意,专门找了碎茶叶沫子泡的。说是那样的茶,水浓,渣多,效果好。
机会终于来了,上午十时,在三楼会议室,召开局机关全体干部会议。
九点四十,梅梅去洗手间,用冷水冰了一把脸,将几根乱发抿于耳后,拉拉前襟,瞟瞟后臀,再用力拍拍双颊,一扭头,回来坐定,端端的正冲门口,却又发挥女性的散视功能,用右眼的余光牢牢锁住艾若芃。
九点五十,目标移步出门。梅梅在心里快数了三七二十一个数,然后端起茶杯,耳畔响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古曲,挺胸撅臀,两眼瞪圆了跟过去。
梅梅盯住艾若芃的粗短背影,心说欠债终归要还的,哼!她很有些陶陶然、飘飘然,没想到自己“哼”得如此专业,像戏台上杀伐决断的刀马旦,看着没动唇,实则将一股“气”从腹部运至胸部,通过喉咙,在口腔与鼻腔、头腔完成共鸣,连眼白都不必使用,就那样跟着一个甩袖的动作,让“气”变成“哼”,再化作一支强弩,刺穿厚厚的铠甲,直插心门。
马上就要到会议室了,她急忙将想好的戏文再次彩排了一遍。进去以后,分以下步骤进行:
站定。距离艾若芃一点二到一点五米之间。太近了不好,不利于发力,甩出去的茶水没有喷射效应。太远了也不行,力道会衰减,准头也差,难保百分之百正中鼻心。
瞪眼。逼视的目光得是火焰喷枪,直扑他的大油脸。火力开足,红色不行,黄色白色也不行,温度太低。要做到满眼的纯青色火焰,或者干脆就是紫外线,X线,伽马线,让他残都不知道残在哪种线里。
呵斥。直杠杠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事卖出去?让荆衡杞跳出来闹,你目的何在?还要胸脯呼呼的喘起来老高,嗓子里似乎窝着沙海沙山,一张嘴,都是铺天盖地的沙尘暴。语毕就梗起脖子,两肘架于肋间,像炸起膀子的老母鸡,一副随时都要扑上去的架势。
最后,举起茶杯,平端于胸前,顿住。类似于戏剧中的亮相,电影里的定格,让大家明白,戏入了高潮,文到了主题。不容艾若芃一甩脸说,笑话,你哪只眼看见是我讲的?也等不得他摊开粗短的胳膊,荆衡杞闹,目的你问他,与我何干?就那样,哗啦泼过去,泼得那厮面门上黄汤横流,鼻尖、眉心都是茶叶。然后扭头就走,台下不看,台上也不看,冷脸带笑,一个字都不说。叫台上的领导们想去,叫台下的男男女女猜去,叫那厮丢人现眼去!
戏排到这里,一抬头人已走到会议室前,急忙收了步子,心里由不得却暗叫了声,坏啦。原计划撞门而入,孰料,门是敞开的,怎么办?总不能松松散散走进去吧,就像冲锋必须吹号,刺杀必须震喝一样,总得有个形式,方可托出气势。门敞了,又无法抖起膀子硬撞,缺了撞击物,不带去撞空气的。除非脑子出问题了,脑神经不正常了,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空门当作个实门乱撞。
正兀自踟蹰,苇采采和柳依依到了。一个叫了声梅书记,拥住她的左臂,一个说了句梅股长,挨着她的右膀,就进了会议室。
梅梅拖着步子还是站住了。
苇采采和柳依依也跟着停下来。
梅梅一凜一凜的找人,眼凝着,剜野菜一般,前前后后剜得很深。苇采采眼波如云,飘过来飘过去,蜻蜓点水、一目十行,很快便落到一排空座位上。柳依依只瞅梅梅,扬起眉看一下脸,再低了头,睃一眼她手里的杯子。
梅梅的喘息更粗了,整个身子随之进入无序颤抖状态。她剜到了艾若芃,同时也遇上更大的麻烦。因为这厮竟然陷在中间,前后左右都是人。谁不比他高?无形之中,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木桶阵。从“桶底”到前排、后排和中间的过道,无论站在哪个点上,距离均不止一点五米。怎么办?泼吧,恐殃及无辜。不泼,又前功尽弃,白养了一杯乌浓浓的茶水。
苇采采先发现异常的,推她一下说,梅书记,你抖这么厉害,是不是发烧了?
柳依依抓住她的胳膊,顺势取过她手里的杯子说,是的,烧得厉害。
主席台上也有了动静,桑局长说,梅梅,会议你不要参加了,快回去休息。
15十五荀局长先找的梅梅。
梅梅进门一笑,然后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荀局长说,你们怎么回事?
梅梅知道他语言所指,却装出满脸的懵懂,没吱声,只让嘴角稍微朝外牵了牵。
他单刀直入,咹,别人都是后浪赶着前浪,一浪一浪朝前撵。扶贫工作马上就到了脱贫验收的决胜时刻,你们倒好,还有闲心窝里斗。
昨日从会议室里出来梅梅就后悔了,身子没运进椅子,手机却已连上了俏丽。她闷着声地嘟哝,茶水茶水,净出破招。这杯水真要泼出去了,怎么收场,咹?你个操蛋娘们儿!
俏丽可不是闷声憋嗓的人,反而皮肉拍得叭叭响,听听,听听,一杯茶叶沫子水,你都对付不了,却怪人家是个操蛋娘们儿。梅梅我可告诉你,成不了豹子头,就做母夜叉,千万别教人笑话你是梁山的军师——吴用(无用)!
梅梅都有些后怕,多亏艾若芃腿短身子也短,那天恰好把自己扔进了“桶底”;多亏自个儿犯了心虚病,关键节点乱哆嗦;多亏苇采采柳依依发现了异常,桑局长令她火线撤离。不然的话,手里攥了个“炸弹”,该如何是好?
荀局长锣鼓越敲越响,他说如果不改变,对不起,我就建议局党委,立即调整人。
桑局长是在图书室里找的她。
昨日早上才八点多一点,梅梅手机嘀了一声,苇采采慌忙松开抹布,尖着指头,像蟹螯一样轻轻夹着,送进她的口袋里。她并不抬头,只管踏着原有的节奏拖地。待柳依依进了门,夺过拖把,这才掏出手机,点开信息,只有一句话,将扶贫联络组长名单送图书室。她知道,那是一处废弃的老楼,僻静,阴暗,像影院里库存的老胶片,保存着久远年代的旧时光。图书室放在那里,才是近几天的事儿。为了迎检,刚钉上门牌,刚做的卫生,新置的书橱和桌椅,仍然掩不住字里行间冒出来的陈年老味儿。
她穿胡同,抄近道,仅二十分钟就闪了进去。桑念梓局长靠在椅子上,手里举着一本老掉了封皮的书。见了她,并没有她想象,或是她心里渴望的动作。两人对桌而坐。面对心慌意乱又略显兴奋的梅梅,桑局长面色庄重,如同电视里的大领导,在思虑并谋划着国家大事儿。
他说,那天进会议室,你不像往常嘴角噙着浅笑,而是翻起眼白,直瞪瞪地朝里走,面对我的点头,你连眼皮都没动。手里的茶杯也不对,说不清怎么不对的,反正除非喝了酒,除非手臂有残疾,才可能那么别扭,那么怪。再一瞧你那个煞白的面色,当然不是感冒,你是中了魔。说说吧,梅梅。
她于是就说了。
果然。桑局长颔首,果然中了魔。而后话题一转,你想过没有,艾若芃心里也有一个魔。
梅梅一愣,他也有?
桑局长说,他做股长时,你是不是满脸的失落,满眼的怨艾?
嗯。梅梅承认,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李煜的浪淘沙,心里肺里也都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此其一。桑局长说,其二,他好心送你一盆绿萝,你偏就不领情,当着他的面让人端走了。这一端,端走的是什么?是割袍断义的决绝。
想想,梅梅不得不坦言,我是没领他的情,柯俏丽强行将那盆花端走,实则是我做好的局。
桑局长说还有第三。他儿子曾跟你家女儿无意间说过,他家私建一处三层小楼,市值已经飙升至数百万元。几日后,有人曾见你,专程去邮局寄出过好几封信件。结果就不用说了,他免了,你如愿,坐上了党建股的头把交椅。
梅梅嚯一下起身,惊得连连摆手,闺女从来没说过,我也多年不再寄信,怎么可能?真是!
桑局长未动,也未仰面看她,当然更没有她事后想象的那样,顺势抓过她的手,团在掌心里,将她的惊骇揉顺了,捂平了。
待她终于重新落了座,桑局长才说,你有你的猜忌,他有他的猜忌,自然也是你有你的魔,他有他的魔了。假如将猜忌丢掉,你心里养一盆绿,他心里也养一盆绿,别说魔了,恐怕连一根刺都不会有。
梅梅怎么走的,是跑出,还是一步一步挪出图书室的,多日之后,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仿佛一个醉酒的人,那一段记忆如此重要,居然给醉成了空白。倒是去时的路上,她满脑子幻想的内容,尽管走时记不起做到了没有,反倒是后来每一次回想,都准确得像月月的工资一样,分毫不差。
咔嚓,叭哒,两声过后,关了门,再关了灯。
临走的时候若是不这样,岂不枉选了这座老楼,岂不枉来了鲜为人知的图书室?
先是伏于门后,不动,给他一个有颈,有腰,有臀的背影。然后就是慢镜头,慢到千分之一秒,万分之一秒,慢慢回转身,慢慢扑上去。再然后,当然是踮起脚尖,双臂缠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去,滚烫的腮,滚烫的唇,滚烫的身子和滚烫的心。
16十六只要有空,医院。看看艾若芃,陪艾夫人说说话。忙的时候搭把手,冲水打饭,拖地取药,干些不失分寸的活。有天艾夫人就说了,你面善,人又好,我真是弄不明白,你跟老艾怎么总是合不来?
梅梅就说了艾若芃送她一盆绿萝的事儿。最后总结道,都是我不好,错会了艾哥的一番好意。
艾夫人接口,一只巴掌拍不响,他也难免会有误会你的地方。
梅梅转眼看看窗外葳蕤的大树,说嫂子,怪我着了魔。假如心里养一盆绿,别说魔了,巩怕连一根刺都不会有。
艾夫人认可,嗯。老艾好了我劝劝他,叫他心里也养一盆绿。
医院刚回到局里,艾夫人急吼吼来电,又哭又喊着说,妹妹,老艾醒了,醒了哎!
梅梅惊得几乎跳起来,真的,真的吗?
艾夫人可能比她跳得还欢,哭着喊过来的声音都是一蹦一跳的。她说,真的,真的哎。我本来很无助,你走后,坐在他跟前独自垂泪。无意间一瞥,居然看到他眼珠一动。我赶忙伏过去,忍了声说,老艾,你眼珠再动动。他又是一动。我不忍了,松开嗓子大叫,你动,动,动哎!这回他没动,却眨眨眼皮。我上去就掐,也不论脸上、胳膊上了啦。逮哪掐哪,边掐边嚎,混蛋,日妈的醒了怎么不说话?他嘴唇动动。我急忙把耳朵送过去,他说出一字,吃。我拉开了,像个叨米的鸡,头乱点着鼓励他,说,说哎。他抿严了嘴,看着我,不说话。我彻底爆发了,抓住他又摇又晃,日妈的,死货,若芃,你心里光有吃。他看着我,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眼里荡起水,顺着眼角往下淌,一连说出三个字,吃,吃,吃。妹妹妹妹,我魂都没了,命都掉了,日妈的不是人哎,张嘴就是吃吃吃。
梅梅把喜讯报告领导,并噔噔噔,一路跑下楼,决定去买一盆绿萝,青翠欲滴的,立即送去。
刚跨上电瓶车,柯俏丽的电话来了。她说你叫人贩子拐走了啊,连个电话都不打。
梅梅一想,就是,自那日嘟哝过后,再也没有联系她。不是没时间,是不想。总觉得她从头到脚都是魔,自己一时又没有办法对付,与她交流的欲望便一直降,一直降,始终找不到回升的空间。
你不拐,就没人能拐走我。梅梅问,说吧,什么事儿?
亳州市第二届“海王杯”文学征文启事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脱贫攻坚决战决胜之年,也是亳州建市20周年。为充分展示我市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巨大成就,讴歌全市人民为经济社会发展作出的巨大贡献,大力宣传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战役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和先进事迹,经研究,举办第二届“海王杯”文学征文活动。
一、组织机构
(一)主办单位
亳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亳州市作家协会
(二)承办单位
蒙城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蒙城县作家协会
(三)协办单位
亳州市海王银河医药有限公司
二、征文主题
(一)抒写亳州市建市20年来经济社会发展取得的重大成就,以及在人民群众生活水平提高、文化素养提升等方面发生的感人故事;抒写对于家乡的深厚感情、美好记忆、难忘足迹、亳州梦想等。力求生动地讲述个人、家庭、单位与城乡共同发展进步的历程,展示全市人民顽强拼搏、锐意进取的精神风貌。
(二)讲述今年春季社会各界积极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感人故事,宣传战斗在抗疫各条战线上的人民群众的感人事迹,反映克服困难、保障生产生活的积极作为和独特智慧,记录居家防疫生活中的温暖时刻和美好感悟。
三、征文体裁
小说、散文、诗歌或报告文学。
四、征文要求
主题鲜明,角度新颖,观点正确,见解独到,具有时代感、真实性和可读性,弘扬真善美,传递正能量。作品文责自负,不得剽窃、抄袭,一经发现,取消作品参赛资格。
五、作品待遇
组委会将邀请省内外著名作家对此次征文来稿进行严格规范的评选。
将从来稿中选取高质量作品在《亳州晚报》、市文联 即日起至年9月30日止。
八、投稿形式
所有作品均以电子版形式投稿。
每篇作品需注明作者的真实姓名、身份证号码、工作单位、联系电话、通信地址、个人百字简介及照片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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